“什么都不要说”旭达罕低声喝道,“跟我回去。”
八
苏玛举着盏灯,把帐篷里微微地照亮。
帐篷里开阔,床上的被子摊开,上面压着阿苏勒随身的白se 雪狐裘,却空无人。她四周看了看,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后。床和帐篷间隙的片黑暗被灯照亮,角落里的孩子抬起胳膊挡着光,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苏玛。
两个人静静地相对。许久,阿苏勒又低下头去,抱着自己的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苏玛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手贴在面颊边比了个睡觉的模样,是说到了入睡的时候了。阿苏勒不回答,苏玛拖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换了贴金的红se 裙子,盘了头发,雪白的衣领子里衬着修长的脖子,明丽得有些像她的姐姐。
“对不起”
苏玛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苏勒把脸慢慢地转了过来,他凝视着苏玛的眼睛,轻轻伸手摸她的脸:“对不起”
苏玛呆了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想笑,可是笑不出,于是捏着自己的脸,摆出了个滑稽的笑容。
“苏玛对不起”
眼泪忽然从孩子的脸上滚落下去,他抖得像片落叶,忽然间他变得那么虚弱,崩溃的悲伤从他的眼睛里流溢出来。
苏玛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地张开双臂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侧过脸蛋贴在他的头顶。
“我是个废物啊,”阿苏勒低声地说,“我连你也保护不了。”
苏玛轻轻抚摩着他的背,心里有种淡淡的悲伤和丝丝的清甜起涌上来。这个主子忽然间又变成了初到真颜部时候那个六岁的孩子,他在艹 地上跑着跑着,摔倒了,大哭起来,苏玛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喂他粒酥糖,亲着他的脸,叫他不要哭。那时候的风好像又在身边柔和地吹过,那时候父亲骑在高大的红马上,姐姐的歌声嘹亮。
苏玛低头下去贴着他的脸,这个孩子的身体总是比般人凉些,可是苏玛现在感觉到他皮肤上丝丝的温热,她贴得紧紧的,怕那些热气悄悄地散去了。整个世界都是凉的,只有她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让她觉得安心。
过了好会儿,苏玛伸手在阿苏勒的掌心里面轻轻地画。
苏玛会写字,以前她和阿苏勒说话,都是写字,可是到了青阳部之后,苏玛再没有在他掌心里写任何个字。写完了,苏玛举起灯默默地走向帐外。阿苏勒看着自己的掌心,紧紧地握起了拳头。他看着苏玛的背影,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苏玛,你有没有见过我阿妈”阿苏勒擦着眼泪。
苏玛摇了摇头。青阳的两位大阏氏过世都早,剩下四位侧阏氏,其中又只有阿苏勒的母亲生下过孩子,算起来是金帐的女主人。可是苏玛是贱民,连踏进金帐的机会都没有。
“跟我去看看阿妈吧”阿苏勒站了起来。
苏玛愣了下,点了点头。阿苏勒上来轻轻地吹,灯就灭了,黑暗里苏玛觉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苏勒的手心冰冷。
金帐宮。
呼玛捧着半盆炭从帐篷里退出来。大风吹着帐篷顶上的白尾,猎猎作响。侧阏氏们以颜se 区分,白帐是朔北部阏氏楼苏的帐篷。呼玛年纪已经很大了,在金帐里从个小仆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里风大,”呼玛回头对外帐的仆女叮嘱了声,“不要睡得太死,别让风漏进去,阏氏的身体不好,染上寒气我要你们好看”
她的声音冷厉,可是看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女奴,又有些怜悯。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个孩子作为依靠。偏偏大君又并不喜欢亲近女人,好容易有三个女人生过男孩,可个个,都没有好结果。
“命啊”呼玛放下帘子,“没有享福的命。”
个小小的人影从帐篷旁边忽地闪了出来,呼玛惊得差点要把炭盆抛掉,那个人影已经上来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娘,奶娘,是我。我是阿苏勒啊。”呼玛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低头,看清了阿苏勒的面容。
呼玛愣了下,警惕地四周看看,匆忙把他的头往怀里揽,退到帐篷侧面,看着他满脸是土,不知道在风地里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给他擦:“世子啊,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奶娘,”阿苏勒轻声说,“我想见阿妈。”
“没有大君的命令,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啊”呼玛嗔怪着甩掉他的手。
阿苏勒的手被甩脱了,却不肯走,低头默默地站着。
呼玛叹了口气:“世子啊,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没有传召,不能再进禸 帐里来。今天大君深夜还在召见人,人多,会给人发现的,你被抓住,最多顿责罚,我们这些做奴仆的,可就难过了。”
阿苏勒还是不走。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侍卫经过,呼玛心惊胆战,硬了硬心,低声呵斥起来:“不行你已经大了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握住她的小手哆嗦了下。慢慢地,呼玛觉得那只小手放开了,孩子默默地转身,低头走了开去。呼玛的手还伸在那里,风吹在指尖,没有人握着,那么的凉。股心酸突如其来地涌起。
“好吧好吧”她上去把阿苏勒抱住,“祖宗耶,可不能老耍小孩子脾气,这是要命的事情”
呼玛捧着他的脸蛋,见眼眶里隐隐约约有轮清亮滚在下面。
“谢谢奶娘。”阿苏勒对着黑暗里招招手,“苏玛,你也出来。”
苏玛轻手轻脚地从角落里钻了出来,站在阿苏勒的身边,低着头。羊奶样细致娇嫩的皮肤和黑而静的大眼睛让呼玛也暗暗地惊叹。苏玛注意到了呼玛的眼神,头垂得更低了。
“你帐篷里的小女人啊”呼玛捏着阿苏勒的脸蛋,“长大了,就知道带女人来看阿妈了。”
苏玛的脸微微地涨红,阿苏勒在呼玛的怀里手忙脚乱地摆手。
“脸红什么”呼玛轻轻摸着他的手,“你若是真的长大了,找了女人,你阿妈心里才真的放心了。”
她拉了拉阿苏勒:“小声点儿,跟我来。”
呼玛支开了外帐里值守的两个小女奴,将帐帘掀开线。
阿苏勒拉着苏玛悄悄地钻了进去。呼玛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这次可不能耍小孩脾气了,只能呆在这里看看。弄出响动来,我要受责罚的。”
阿苏勒郑重地点了点头。
呼玛这才掀起了禸 帐的帘子,低声地说:“这些天还好,安静得很,睡得也踏实。”
苏玛看着阿苏勒,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向里面,忽然间就长大了般。
禸 帐里惟的灯下,看起来依然年轻雍容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貂皮毯子上。苏玛从来没见过那么安静那么慈祥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个襁褓,轻轻地摇着,唇边带着淡淡的笑。苏玛的母亲是艹 原上有“天女”之称的美人,可是英武而坚毅,并不像灯下的母亲般温柔。禸 帐中燃着不知名的香,微甜的,让人想要静静地睡去。
“阿苏勒。”女人轻声地唤着。
苏玛吃了惊,他们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侧阏氏也不曾回望眼,可是还是被她发现了。
阿苏勒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呼玛也不吃惊,切还是安静的,女人低下头在怀里的襁褓里亲了下。苏玛看见那个襁褓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孩子,只是个棉布的娃娃,画着双单调漆黑的眼睛。
“她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她是在对那个娃娃说话。”阿苏勒轻声说,“那就是我阿妈生下我的第天她就疯了,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从来都认不出我。她抱着那个娃娃,以为是我,我长大了,她就认不出了,还以为我是小孩。”
“疯了”苏玛的心里颤。
“阿妈身上也是香的,和你样。年轻的时候,朔北部的人都叫她麝女。”阿苏勒低下头去,呼玛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帐篷里的女人轻声地哼起歌儿来,是首儿歌,母亲唱来哄着孩子睡觉。可是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去,遥远而空旷,说不出的寂寞与哀凉。
阿苏勒头也不回地出了帐篷。呼玛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摇头:“你主子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蛮族,不看重这个。”
苏玛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跟上去,却被呼玛握住了手。
“孩子,好好跟着你主子。”呼玛轻轻地摸着苏玛的手,“你生得好啊,是贵人的相。这手,真是绵,艹 原上没有见过你这样漂亮的女人,相信呼玛说的,呼玛会看相,呼玛看见你,就知道般人是娶不了你的。你定嫁给艹 原上的主人。”
苏玛惊讶地抬头去看她,呼玛却已经佝偻着背,走进了帐篷里。帐篷帘子合上,耳边还幽幽地飘来阏氏的歌声。
夜深,金帐宮周围也安静下来。
帘子掀开,侍卫武士步伐轻捷地来到坐床前跪下:“大君,将军们还在帐外等候。”
支着额头休息的大君并不睁眼:“他们白天吵了天,只差没有动手打起来,难道还不够么你让他们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议。”
“我已经说了,将军们也说不想打搅大君的休息,所以推了巴赫将军,说定想见见大君,跟大君说几句话。”
“巴赫么”大君叹了口气,“你让他进来吧。”
巴赫身咣当作响的铁甲远远地就响了起来,他枯瘦的脸上没有表情,进帐来跪下去行了个礼。
“深夜了,你们和大汗王们争了整整天,你们要保比莫干不去,大汗王们说比莫干身为大哥,是最合适的人。长子窝棚和三子窝棚啊,以前你们还是在暗里争,如今有了东陆这件事,明里就敢跳出来了”大君不轻不重地拍了案子,“我听说在东陆,这叫结党,是死罪。巴赫你不怕我杀了你”
“巴赫不想死。”巴赫不紧不慢地回答。
大君冷笑了声:“你不想死,也不怕我。我知道,你们兄弟是阿依翰家族里的大将,木犁从奴隶开始跟我辈子了,还有我那个弟弟厄鲁,都是青阳的支柱。你们支持比莫干,我个都不能杀,而那边,支持旭达罕的是我的三个哥哥。巴赫,你说我该怎么办”
“巴赫以为,这事是大君的不对”
“呵呵,”大君笑了两声,“原来是我错了,竟是我错了”
“巴赫读书少,可是听说东陆是长子即位。”
“是,东陆大皇帝往往是传位给长子,其他儿子封个有供养没土地的亲王。你这是要劝我立比莫干”
“立不立比莫干并不重要,可是大君明明知道阿苏勒身体不好,能活多久都是个难说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废掉阿苏勒,贵族们心里能安么”巴赫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大君,“不立有才能的世子,我们青阳作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还能传过下代么大君说我们结党,就算是死罪,我们也不后悔”
大君没有回答,也直视他的眼睛。
金帐里时安静得令人心悸,隔了刻,巴赫微微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将军们推他进来,他进来前也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可是这刻不知怎么,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虚了。
“巴赫,你心里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我们艹 原的君主”大君轻声问。
巴赫愣了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逊王像始祖还是像我的父亲呢”大君起身踱着步,“巴赫,其实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木犁厄鲁,你们都不知道。蛮族需要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君王,其实我心里所想的,是东陆胤朝开国皇帝白胤那样的人。他要能在个混乱的时代举起旗帜,让千千万万的人都追随他,觉得他所做的才是对的。他要有山羊样的仁慈,这样他才能爱艹 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狮子般的勇气,这样他才不会退缩;他还要有狼样的愤怒,这样他才能咬牙切齿地完成件伟大的功业。”
大君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的儿子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套着铁链长大的鹰啊,飞不起多高的。年纪大的四个个个都比阿苏勒更适合当大君,可是要说当个英雄,他们还差得太远。而且如果我现在废掉阿苏勒立下新的世子,就切平安了么矛头还是对着新的世子,然后还是争斗。铁由和贵木能在我面前动刀,将来我死了,他们就能带着武士你杀我我杀你。偏偏你们都不懂这个,还要彼此结这个窝棚,将来你这个窝棚会不会是个小部落啊长子部,还有三子部。”
“我”巴赫呆在那里。
“好了,不必说什么了,”大君摆了摆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他们推你进来,还有什么事么”
巴赫犹豫了下:“我和巴夯还有木犁商量了下,大家觉得”
“觉得什么”
“大家觉得世子的身体直不好,以前也是在南方的真颜部休养。如果真的只是人质,诸家王子免不得争斗,那么实在不行,也请大君保全大王子。让世子去吧。”巴赫的声音低落下去。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想让阿苏勒去东陆,是不是就因为他是个废物儿子他没有牛羊和人口,把他送去送死,剩下的都是我的好儿子们,能上阵能打仗有用,是不是”
“我告诉你们,我死之前,我不想听到有人跟我说要把阿苏勒送到东陆去。”大君字顿,牙齿间有如咬着钢铁,“下唐的使节就要来了,都是我的儿子,他选中谁,就是谁为了青阳,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掉”
巴赫走到帐篷口,听见后面大君低低的声音:“滚”
苏玛和阿苏勒共骑小马,阿苏勒骑在前面。他个子已经和苏玛差不多高了,可是苏玛还是像以前那样把他放在面前,自己拉着缰绳。
木犁家的寨子距离金帐有很长的段路,小马走得晃晃悠悠。北都城很大,里面本来就没有什么房子,赶着春牧的季节,牧民们都带着帐篷和马群出外放牧了,留下空旷的座城,艹 地上满是扎过帐篷的痕迹,放眼看不到人迹,只凭着星光认路。
“阿妈叫勒摩,听大人说,阿爸最初即位当了大君,朔北部的白狼骑兵就来打我们,直打到北都城下。后来你阿爸和澜马部的达德里大汗王带着兵来救援,终于打退了朔北部。阿妈姐妹两个就被送给阿爸当个阏氏,阿妈住在白帐篷里面,年纪小,就是侧阏氏。阿妈直到三十岁才生了我,生下我的第天,她就疯了,大人们说那是为了我,我是谷玄,会吸人的魂魄,阿妈的魂魄被我吸了。小时候呼玛是我的奶妈,她对我说我定要比哥哥们都勇敢,都聪明,这样阿妈也会有地位,阿爸有好多女人,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如果我不行,阿妈就会别人欺负。阿妈已经疯了,除了我,她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不行,四哥说得没错,我做什么都做不好,骑马练刀,更别说上阵打仗了,我就是个废物。”阿苏勒轻声地说着。
他经常这么跟苏玛说话,虽然永远听不到苏玛的回答。
“可是”他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当废物啊,我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忽如其来的酸涩从心里升起来,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苏玛的手是温暖的,从背后伸过来,轻地摸着他的脸。指掌间的温柔让他愣了下,他扭头看见苏玛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真的是没用,就知道说这个”他抓了抓头。
苏玛轻轻地摇头。
“这个世界上不嫌我废物的也许只有你了”阿苏勒轻声地说。
苏玛还是摇头。
她歪着脑袋,拂起他的头发,手指在他的发辫中轻轻地抚摩。阿苏勒觉得头上痒痒的,过了会儿,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苏玛也笑,依旧是无声地摇着头。
直到很多年以后个下雨的夜晚,阿苏勒在火红se 的战马上抬起头去看漆黑的夜空,忽然又想起那夜苏玛默默地摇头,他才明白了那不曾说出的真正的意思。
苏玛并不是说他是或者不是废物,而是当个人变成最亲的人,那么是不是个废物已经完全的不重要了。
听不见任何的雷声,细雨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
“啊下雨了”阿苏勒摸着微湿的头发,“我们赶快回帐篷去。”
雨转眼就大了起来,冰冷的大颗雨滴打在身上,隐隐的竟然有些痛。阿苏勒把自己的白狐氅解下来抖开在苏玛和自己的头顶,苏玛带了带小马,想抄条近道。
她无意地扭过头,身体忽然僵住了。
“苏玛”阿苏勒跟着她回头。
他的心里恶寒,有种极不祥的感觉。
背后竟然有人,小队的黑衣骑兵悄悄地立马在他们身后。那些高大的黑se 战马比阿苏勒的小马高出了两个头以上,呼出来的白气都能喷到阿苏勒的脸上。马背上沉默的武士们似乎披着铁铠,带着头盔,威严而魁伟。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去,连星光也没有,只剩苏玛手里的灯照亮,可是照不出他们的面目。雨滴打在他们坚硬的铁甲上,溅起了水花,仿佛在他们身边罩着层微光。
“你们是哪个帐下的”阿苏勒大着胆子喊了声,“我是五王子。”
小马也有些惊惧不安,悄悄地挪动了步伐前行。
没有人回答,那些人驱动黑马,跟着逼近,黑马们躁动起来,不安地打着响鼻。灯火照着,他们手边各有片青冷的弧光,那是马刀。阿苏勒没有见过这种刀,纤薄修长,刀头弯起的弧度令人不由得畏惧。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阿苏勒哆嗦了下。
苏玛连刻也不敢停留,抛掉了手里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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