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的张彤云答道:“葳蕤对其伯父从兄的所谋亦有所觉,想着只有求褚太后才能度此难关,却与祝参军不谋而合。此陈情表是葳蕤早已写好的,请祝参军代为参谋,妥当否”
陆葳蕤这陈情表真情流露,委婉畅达,字字从心底流出,追忆与陈艹 之相识相知相恋的经过,表示誓与偕老之死靡它的决心,恳请崇德太后成全,将她赐婚于陈艹 之
昔日晋武帝诏书峻切,征李密出仕,李密以祖母年迈需要奉养为由婉拒,写了流传千古的陈情表,后人评曰:“读李密陈情表而不落泪者,其人必不孝。”而陆葳蕤这封陈情表一往情深,毫不矫饰,真切动人,如谢道韫这般用情之深者读之尤为感动,而且为的是同一个男子
但同时,谢道韫也感到淡淡的失落,陆葳蕤的确是子重良配,这般纯真这般深情,让人不胜怜惜,哪里舍得伤害其分毫
谢道韫摇头自嘲道:“陆小娘子兰心蕙质,原来早想好了对策,我倒是多此一举了”
张彤云忙道:“祝参军有所不知,葳蕤看到祝参军的信,喜极而泣,庆幸陈郎君有此良友,葳蕤虽然也想到要向崇德太后上表陈情,但远没有祝参军考虑得详尽,而且葳蕤是女流,今更被伯父禁足不得外出,若无祝参军相助,葳蕤如何能脱此困境葳蕤请我代她谢过祝参军。”说着,屏风后的张彤云盈盈下拜。
谢道韫淡然道:“那好,我即去拜访琅琊王和郗侍郎,为子重和陆小娘子陈情陆小娘子此表写得极好,待庾皇后丧期满之后,便设法呈给褚太后,顾中丞张侍中皆可代呈。”
张彤云心想:“还是恳求伯父张凭代为呈递更好。”便道:“这个请祝参军放心,我会倾力帮助葳蕤把这表章呈递给崇德太后的。”
谢道韫起身道:“那在下就此告辞。”
张彤云问:“祝参军在京还有几日”
谢道韫道:“我有公务在身,明日便要启程赶赴会稽。”
张彤云有些担心,说道:“若是陆葳蕤之事有何反复,那又找何人商量”
谢道韫淡淡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料想不会有疏漏,烦请转告陆小娘子,无论如何艰难,总要等子重回来。”说罢,施礼出了顾府,坐上牛车,慢悠悠朝司徒府而去。
侍婢柳絮闷闷不乐地坐在谢道韫身边默不作声,谢道韫斜了她一眼,问:“做什么绷着个脸,谁让你受委屈了”
柳絮道:“柳絮心下是不甚快活,难道娘子心里就很快活”
谢道韫眉毛一挑,看着柳絮道:“我有什么不快活的”
柳絮扭过头去,嘀咕道:“陆家娘子要嫁陈郎君,凭她自己本事嫁去,娘子又何必帮她。”
谢道韫笑道:“原来如此,那你就不快活去吧,我可帮不了你。”
柳絮却又笑道:“婢子不快活算得什么,婢子是心疼娘子”
来到司徒府,等候了小半个时辰,琅琊王司马昱才从台城回来,见到谢道韫,接谈亲切,谢道韫也不比兴讽喻,直言近日都中传言之事,司马昱笑道:“此系流言蜚语,庾后新丧,陛下犹自悲痛。哪有心情纳女入宮,更何况是陆氏女,绝无此事”
谢道韫曾听叔父谢安品评过这位琅琊王,司马昱堪称礼贤下士,但无主见,知易行难,名声大于实干,司马昱现在说绝无此事,然而一旦皇帝司马奕决意要纳陆葳蕤入宮,又有陆始推波助澜,司马昱只怕也不会坚决反对,其性情如此。
所以谢道韫尽量把事情说得严重,说陆葳蕤会以死相抗,又说陈艹 之功绩和对皇室的忠心,司马昱连连点头,说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若真有此事,本王一定会竭力阻止。”
谢道韫出了司徒府,又径去拜访中书侍郎郗超,郗超知谢道韫真实身份,见她来访,颇感奇怪,得知来意,心下大为感慨,也肃然起敬,这个谢氏女郎真是要与陈艹 之终生为友啊
郗超笑道:“祝参军是子重好友,我郗嘉宾难道不是我若袖手旁观陆氏女入宮甚至殉情,子重归来我有何面目见他”
谢道韫一笑告辞,有郗超这句话,事定矣,郗超是桓温谋主,桓温哪里愿意看到三吴陆氏女做皇后
谢道韫原打算再给桓温写一封信,现在看来不必了。
第十九章 相忘于江湖
五月初十,谢道韫领着佐吏婢仆二十余人离开建康前往会稽,谢万命长子谢朗随谢道韫同赴会稽历练,谢朗今年十六岁,再过两年也要出仕了。
去年九月谢道韫作为土断副使随陈艹 之去会稽,走的是先赴吴郡再至钱唐这条路,绕了不少弯路,那是陈艹 之假公济俬 为了去华亭见陆葳蕤,这次谢道韫一行从太湖南岸经吴兴郡至钱唐,可以少走几百里路。
一路行来,谢道韫常常回想去年与陈艹 之长路同行的情景,时时微笑出神,离得愈远,相思愈苦,她骗不了自己,世上何曾有这样缠绵的友情所谓的终生为友只不过是自己的借口罢了,是因为求为夫妇不可得,而想着以友人的身份能与子重相见而已
道路崎岖,车厢颠簸,谢道韫又咳嗽起来,同车的婢女柳絮赶紧取桑杏汤给她润喉,这桑杏汤的方子是谢道韫从医书中觅得的,可治肺燥。谢道韫命仆妇每日煎此桑杏汤常备服用,的确有清热润肺之功效,但咳嗽总是断不了根
柳絮轻轻抚拍谢道韫的背脊,说道:“若是陈郎君在江东就好了,请陈郎君为娘子诊治一下,陈郎君虽不行医,但医术着实高明,小陆尚书夫人一直未生育,都是陈郎君给治好的,陈郎君还曾为琅琊王之女新安郡主治病,手到病除啊,不过等闲人可请不动陈郎君治病,但娘子就不同了”
“陈子重又是良医了”谢道韫一笑,说道:“我这算什么病,待陈子重回来,早已痊愈。”心道:“若无波折,子重应在八月桂子飘香时回到建康,只盼那时旱情已缓解,我也可以早日还都。”
也无迫切的期望,只有迷蒙的喜悦,有个愿意终生等待的人愿意日日相见而不厌
三吴大旱,越往南行,旱情越重,八百里太湖水位剧降,与去年所见的烟波浩渺景象大不相同,虽非沧海桑田,亦让人不胜嗟叹。
一路未曾耽搁,一行人于当月二十六日到达钱唐,少不了要去拜见钱唐县令冯梦熊,然后准备明日渡江去一下陈家坞,拜会陈氏族长陈咸和丁幼微,还有宗之和润儿,不料这日却恰逢徐邈与冯凌波之子庆百日,年初谢道韫与陈艹 之赴建康时,冯凌波尚未分娩,徐藻徐邈父子一直在钱唐守候,冯凌波于二月十六日诞下一子,徐邈等儿子出生后一个月启程去了荆州,徐藻博士也回吴郡教学,前日徐博士特意从吴郡赶来为孙儿庆贺
冯梦熊与陈艹 之的亡父陈肃是故交,冯凌波又是陈艹 之的义妹,而且陈艹 之与徐邈又是挚友,所以钱唐陈氏的老族长陈咸亲自备礼来贺,丁幼微也带了润儿前来,见到谢道韫,众人都甚是欢喜,都向谢道韫打听陈艹 之消息,三月底,跟随陈艹 之去建康的一个陈氏俬 兵回到陈家坞,呈上陈艹 之写给族长陈咸和丁幼微的信,陈氏族人这才知道陈艹 之已经出使秦国去了,江东人都认为中原还如石虎冉闵时一般杀伐混乱,不免为陈艹 之担心,丁幼微犹甚,得知谢道韫前来,赶忙让润儿来相询,丁幼微是知道谢道韫真实身份的
润儿十一岁,脸蛋犹有婴儿肥,玉雪可爱,两只点漆般的大眼睛灵气十足,身量已如小树般长开,不出三年就会是一个亭亭玉立的绝美少女,娴静时气质如其母,却是活泼得多,对谢道韫道:“祝郎君,快说说我丑叔的事吧,润儿和娘亲都很担心呢”
谢道韫便说了陈艹 之出使之事,一直到寿州八公山下与陈艹 之分别
润儿睁大一双美目,问:“听说北边的胡人茹毛饮血,丑叔到那地方去,会不会有危险”
谢道韫笑道:“不是有陈子盛护着吗,你家丑叔怎么会有危险”
润儿想想也是,小盛身高八尺开外,雄壮有力,有他护着丑叔,不会有事的。
谢道韫没看到陈宗之,问润儿,才知宗之已去吴郡艹 堂求学,宗之十三岁,也成潇洒美少年了。
丁幼微隔着斑竹帘听谢道韫说话,听到谢道韫不时的一两声咳嗽,不禁有些担心,当年庆之也是常常咳嗽,最终不治而逝
丁幼微轻轻撩起竹帘一角,见谢道韫容颜消瘦了一些,不过谢道韫一向就清瘦,所以看上去也不明显。
因为是在冯府,丁幼微不便与谢道韫直接交谈,润儿与谢道韫说得起劲,也不进来回话,丁幼微便让阿秀出来问谢道韫身体安否若有精神倦怠烦躁失眠应立即延医用药,不可耽误
谢道韫除了有几声咳嗽外没觉得有其他不适,只是自陈艹 之离开后她有些失眠而已,这个当然不好意思向丁幼微说,当下谢过丁幼微,说自己只是偶感风寒,已经延医服药了,谢谢丁家嫂子的关心。
钱唐县令冯梦熊陈氏族长陈咸丁氏族长丁异与谢道韫谈三吴大旱之事,都是眉头紧皱,感叹此天灾百年不遇。连钱唐这样的很少受干旱困扰的县也受了灾,丁氏庄园受灾最重,流经丁氏庄园的小杭河前日断流,丁氏庄园的两百顷良田至少减产一半,陈家坞因为濒临明圣湖,每日组织佃户以三十架水车汲水,勉强可以熬过这个夏天
因旱情严重,谢道韫不敢多耽搁,既已见过陈咸丁幼微等人,便不再去陈家坞了,次日一早与冯梦熊徐博士陈族长,还有丁幼微母女别过,往会稽山隂 而去,过钱唐江时,见这原本水流浩大的大江现在只如小河一般,两岸河床躶 露,江石磊磊,江泥亀 裂,江畔的枫树半枯,枝叶萎靡,而天上,赤日炎炎,正是一年最热的季节。
谢道韫下车沿江畔缓缓而行,触目可见河床泥浆里有鱼儿扑腾,这钱唐江水干涸得极快,这些鱼儿都来不及游到江中央的水流去就被困住了
谢道韫蹑衣下了江岸,见一个小洼里一条小鲫鱼鼓着腮冒泡,洼里的水即将干涸,小鱼扑腾得辛苦,谢道韫摇摇头,捉起那尾小鱼用力丢向不远处的水中,那恹恹欲毙的鱼儿一到了水里倏忽一旋,就无影无踪了,谢道韫自言自语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寻找江湖也很难得啊。”忽然想:“子重此时想必已在长安了吧,他在做什么”
这日是五月二十七,四千里外的陈艹 之此时正在等候秦王苻坚的接见,这是炎夏的午后,但长安城却不觉炎热,建章宮高大巍峨,凉风飒然,暑气全消
陈艹 之立在待漏檐下,看着日光和荫影,心驰千里,想着家乡钱唐想着持续数月的干旱不知是否缓解想着嫂子和一对侄儿侄女又不知陆葳蕤可好陆始陆禽这贤父子没有威逼她吧还有,英台兄别来无恙
这时,宦官赵整出来请陈艹 之入殿,对于这个赵整,陈艹 之比较敬重,此人虽是宦侍,但无宦侍的恶习,不贪不佞,忠义耿直,史载慕容垂降秦后,其夫人小段氏有宠于苻坚,苻坚曾与小段氏同车游园,赵整直谏,苻坚惭愧,命小段氏下车回府,此后苻坚有没有再宠幸慕容垂夫人不得而知,不见于史册,苻坚此人堪称典型的妇人之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慕容垂来降时他喜出望外,王猛认为慕容垂是枭雄,是驯服不了的,建议苻坚杀掉慕容垂,苻坚讲仁义,不肯杀,还委以重任,却又俬 幸小段氏,慕容垂能不怒乎
苻坚在建章宮批阅奏章,其弟阳平公苻融尚书仆射仇腾在座,见到陈艹 之,苻坚含笑问:“陈使臣今日未去甘露宮为朕母后讲经吗”苻坚在甘露宮有耳目,知道陈艹 之隔日进宮为其母苟太后讲经,苻坚奇怪的是他母后面对陈艹 之这样的俊俏郎君竟不起异心,只是专心学佛的样子,所以苻坚虽然放下心来不会再多个义父,却难免有些奇怪
陈艹 之故作怒气道:“外臣并非出家人,乃是堂堂使臣,陛下以闲僧游道视我乎”
苻坚诧异道:“陈使臣何出此言,朕对陈使臣甚是敬重,朕之母后也对陈使臣甚是敬重。”
陈艹 之道:“外臣奉君命至此,是为两国友好,以我江东精良的兵器与贵国交换马匹,此乃互利互惠之事,外臣至长安已逾半月,但王尚书却迟迟不与外臣举行和谈,不知是何道理”
苻坚道:“王尚书近日为抗蝗灾鞠躬尽力,陈使臣也是知道的。”
陈艹 之道:“王尚书固然日理万机,但贵国难道除了王尚书就不能有与外臣和谈之人了吗”
苻坚宽厚一笑,说道:“也罢,就让尚书仆射仇腾暂代王尚书与陈使臣商谈吧。”
一边的仇腾赶紧道:“臣仇腾领旨。”
苻坚答应得这么爽快显然有诈,应该还是拖字诀,让和谈旷日持久,然后放出风声说陈艹 之已在长安为官,逼得陈艹 之有家难回有国难奔。
陈艹 之必须尽快与氐秦达成协议,离开长安,这似乎还得从苟太后入手,曲线救国,正此之谓也。
第二十章 裹足不前盘丝洞
为安抚陈艹 之,次日一早,苻坚命宦官孟丰送来四个美人赏赐给陈艹 之,还有玉器绢帛若干,那四个美人个个靓妆炫服姿se 不俗,其中两个是汉人女子,生于乱世,父母早亡,亦不知姓氏;另两个却是匈奴女子,是匈奴右贤王刘卫辰降秦后献给苻坚的
这四个美女立在鸿胪邸小厅中,都低着头听禸 侍孟丰与晋使陈艹 之说话,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新主人如何安置她们
陈艹 之婉拒了秦王苻坚的赏赐,命冉盛与孟丰一道将美女及绢帛送回去,并上表苻坚表示和谈未成,不敢受赐。
上午辰时三刻,陈艹 之与氐秦尚书仆射仇腾会于尚书台议事厅,来长安半个月,陈艹 之已经把氐秦上品官吏的性情恩怨了解得颇细,眼前这个须发斑白的老氐,就与王猛不睦,常在苻坚面前诋毁王猛,让苻坚很是不悦。但因为仇腾在拥立他上位时出了大力,苻坚也未怪罪
陈艹 之一改温良恭谦让的儒雅形象,在仇腾面前甚是倨傲,会谈时几次三番问仇腾是否有权为两国和谈之事定夺,又感叹王尚书不能与会
仇腾官居尚书仆射,乃是一品高官,却被陈艹 之如此轻慢,几乎气炸了肺,然而,因为苻坚曾密嘱他莫要与陈艹 之谈得太真太细,暂不要达成任何协议,拖延即可,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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