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三辆牛车,七八个随从往东安寺行来,半路上乌云四合,大雨欲来,谢府管事请示谢夫人是否返城谢夫人便问谢道韫,谢道韫道:“不过是一场雨而已,若现在回去,这些路可都白走了。”
谢夫人刘澹笑道:“说得好,走下去,你三叔父也不喜有始无终之人。”
谢府管事赶紧派人去前面小集镇买雨具,牛车刚驶进小镇,大雨就瓢泼而下了,清明前后总有一场这样的狂风暴雨。
待雨势稍弱,谢府一行便继续上路,午后申时初刻方至汤山脚下,雨直到这时才停,谢夫人和谢道韫来至半山腰东安寺,在佛前礼拜毕,谢道韫问执事僧王献之书写的大字何在
执事僧便引着谢夫人和谢道韫绕至寺左,说支公已派人去剡县请名匠吴茂先,要把这壁上大字拓下刻碑,永久留存。
谢道韫在王献之书写的“片片仙云”和陈艹 之的禅宗二偈下徘徊久之,谢夫人这才明白谢道韫来东安寺的用意,不禁摇头,心道:“这个痴心孩子,当初为听陈艹 之的竖笛曲,不惜舟行六百里,现在明知陈艹 之心不在她这里,却还要冒雨颠簸来看陈艹 之写的字,唉,都云陆氏女痴,更有痴胜陆氏女者。”
瓦官寺,大雄宝殿西壁下,一苇席一松木小案三蒲团,陈艹 之与陆夫人隔案对坐,陆葳蕤侍坐一侧,陆府四婢被支到大殿另一端。
陈艹 之道:“张姨,我现在是葛仙翁弟子,医者的身份,张姨莫要讳疾忌医,有事须直言。”
陆夫人张文纨一听陈艹 之这么说,顿时就明白了,白皙的双颊浸染桃红,横了陆葳蕤一眼,微有些嗔怪,觉得陆葳蕤不该把她这俬 密对陈艹 之说,虽说陈艹 之通医术,但毕竟是年轻男子,而且将是她的女婿,不过此时陈艹 之既已说明,她也就低了头,轻声道:“嗯,艹 之请问吧。”心里怀着希望,不育无子可是她最大的心病啊。
陈艹 之踌躇着如何开口,见陆葳蕤睁大一双妙目,期盼地望着他,便笑了笑,说道:“葳蕤,你先到佛前跪拜祈祷一回吧。”
陆葳蕤立时知道陈郎君要问她继母的话她不方便听呢,盈盈起身道:“娘亲,我去为娘亲祈福。”自去佛前祷告去了。
陈艹 之缓缓问:“张姨与陆使君琴瑟偕否”
陆夫人张文纨低声答道:“偕。”
陈艹 之冷静问:“房事一月几度”
陆夫人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却还是答道:“三四度吧。”
陈艹 之心道:“才三四度,少了点吧。”问:“陆使君饮食如何”
陆夫人终于缓了一口气,答道:“陆郎疏食,食量尚可。”
疏食,即素食也,陈艹 之墨眉一挑,问:“陆使君疏食几年了”
陆夫人道:“自我嫁入陆府,陆郎便一直疏食,听说是葳蕤生母病逝后,陆郎伤心欲绝,从此不食荤腥,今已十五载矣。”
陈艹 之点点头,说道:“张姨,此事你不用着急,急也无益,我有一方,张姨回去要每日敦促陆使君服用,此是食疗法,并非药剂”
陆夫人奇道:“陆郎服用,不是我”
陈艹 之道:“张姨也要调养身体,最重要的是放宽心,努力加餐饭,身心愉悦,多与陆使君琴瑟偕好我写方吧。”
陈艹 之提笔写下:“羊腰子一对肉苁蓉熟地枸杞子巴戟天各半钱,将羊腰子洗净,切丁,与肉苁蓉枸杞子巴戟天同时入锅,加水适量炖半个时辰至腰子熟烂即可,吃肉,饮汤,每日一次。”
陆夫人看着陈艹 之写的方子,又羞又喜地问:“就是这些吗”
陈艹 之点头道:“就是这些,张姨且先试试,总是有益无害的,就说是葛稚川先生秘方,一定要说服陆使君每日服用。”
陆夫人仔细将方子折好放入怀里,莞尔一笑,说道:“艹 之,这世间事还有你不懂的吗”
陈艹 之微现赧然道:“张姨,我所知的都是书卷上的事,见识其实很浅薄,所谓纸上谈兵者是也。”
陆夫人微笑道:“艹 之太谦了。”
大殿突然昏暗下来,顾恺之在东壁唤道:“子重,子重,还在否”
陈艹 之应道:“在这里。”
顾恺之道:“乌云蔽天,都看不清壁画了。”
陈艹 之道:“那先歇歇,先陪张姨闲话一回,待雨过云散后再画不迟。”
顾恺之奇问:“那个张姨”
陆夫人张文纨心情甚佳,笑道:“顾虎头,你要迎娶我家彤云,却不知我是谁吗”
顾恺之“啊”的一声,心想:“陆夫人怎么还没走啊。”过来再次向张文纨见礼。
陆葳蕤知道陈郎君与她继母事情说完了,见继母神情欢娱,显然陈郎君有治不育的法子,陆葳蕤也甚是欢喜。
张文纨与顾恺之闲话一会,主要是问顾恺之与张彤云的婚事,说道:“陆顾两家三十年不相来往,我都不便参加彤云的婚礼,这可真是无奈。”
第三十章 观雨
板栗从侧门进来问:“夫人,暴雨将至,我们要赶回去吗”
陆夫人张文纨道:“糊涂,自然要等风雨过了再回去。”
“是是。”板栗退出大殿。
狂风掠过大殿的重檐歇山顶,发出“呜呜”的呼啸,还有碎瓦落地的脆响。
昙壹和尚道:“好大的风各位善信,小僧少陪了,要去各处殿堂看看,莫要被大风掀了瓦片而漏雨。”说罢,匆匆去了。
乌云越压越低,大殿禸 昏暝如暮,佛前的灯火就荧荧明亮起来,陈艹 之看着那一排七盏长命莲花灯,不由得想起故乡明圣湖畔的灵隐寺,灵隐寺里有母亲十四年前为他许下的长命灯,就是因为那盏灯,两个悬隔千年的灵魂融合成了现在的陈艹 之,今已四载矣
陈艹 之走到佛前,跪在蒲团上默祷。
陆葳蕤朝继母看了看,也走过去跪在陈艹 之身边,合什祈祷。
顾恺之和陆夫人坐在西壁松木小案边叙话,陆夫人说些从侄女张彤云幼年趣事,顾恺之听得津津有味,顾恺之七岁随父顾悦之去张府拜访,曾经见过张彤云,张彤云与他同龄,冰清玉映的一个小女孩,小小年纪就已能书善画,那时张彤云画得比顾恺之好,顾恺之很不服气,顾悦之本来是想让儿子拜张墨为师学习书画的,不知何故,顾恺之偏偏不肯,其后师从卫协,这些年来顾恺之一直想着与张彤云再比试画呢
顾恺之问:“张姨,张彤云容貌没变吧,我还记得她的模样,睫毛很长。”
陆夫人笑道:“你是十年前见过她,怎么可能容貌不变呢”
“变得什么样子了”顾恺之问,痴态显露。
陆夫人笑了笑,遥指跪在佛前的陆葳蕤:“与葳蕤一般美丽。”
顾恺之朝陆葳看了看,跪在那里的背影也很美,顾恺之笑得更欢了。
陆夫人看着顾恺之,心想:“顾虎头与蕤儿年龄相当,若不是因为顾陆两家的旧怨,顾虎头极有可能娶的是蕤儿,而且会早早定亲,现在只能说是蕤儿与艹 之有缘顾虎头与彤云有缘”
顾恺之对张彤云的事问个不休,陆夫人笑道:“顾虎头,你们顾家人不是说绝不与陆家人说话的吗”
顾恺之道:“张姨姓张,不是陆家人。”
这话陆夫人不大爱听,说道:“我既嫁给陆氏,便是陆氏的人。”
顾恺之挠头道:“晚辈对陆氏无任何恶感,只因父辈叮嘱莫与陆氏人交往。”
陆夫人道:“这陈年旧怨若是能解岂不是好等下问问艹 之,可有让顾陆二氏和解的办法”
顾恺之道:“和解自是美事,我与子重是好友,子重成了陆府女婿,难道我也要与子重绝交不成”
“陆府女婿”陆夫人失笑,又叹道:“艹 之要娶我家葳蕤,可不比你娶彤云,我很担心呢。”
陆夫人与顾恺之在这边说话时,佛前的陈艹 之与陆葳蕤也在轻声细语。
陈艹 之道:“母亲叮嘱我,四月初八佛诞日要去灵隐寺进香布施,为长命灯添加香油,今年远在千里外,是不能遵母亲所嘱了。”
陆葳蕤道:“丁氏嫂子一定记得这事,她会代你去灵隐寺进香的。”
正这时,听得殿顶“唰”的一声响,密集的雨点下来了,陈艹 之起身道:“葳蕤,我们去后殿看雨。”
陆葳蕤眼睛一亮,应声:“好。”碎步跑到继母张文纨面前,说道:“娘亲,我去后殿看雨。”
陆夫人“嗯”了一声,说道:“莫要淋到雨。”
陆葳蕤应了一声,跟着陈艹 之去了。
顾恺之起身道:“我也去看雨。”也向后殿走去。
陆夫人笑着摇头,心道:“顾虎头还真是痴。”取出怀里陈艹 之写的那张食疗方,看着看着,脸se 发红。
瓦官寺大雄宝殿四周建有围廊,殿后一片空地,对过去便是药师殿,白雨点泼洒在方砖地上,水雾浮起,风吹过来,带着细小的雨沫。
陈艹 之和陆葳蕤并肩立在后殿围廊上,看天上涌动的灰黑se 的云层看密集的雨点万箭攒射而下,地面上积水处处,水面上雨花盛开,水泡浮动,即生即灭
很幽美的画面:佛寺大雨璧人一般的少年情侣在檐下携手相望
“好雨”
顾恺之走过来赞道:“雨景最是难画,细摹不得,表意难成。”
陆葳蕤有些羞涩,想挣开手,陈艹 之没放,陆葳蕤也就安安静静让陈艹 之握着。
陈艹 之道:“也不难画,可以画一个一身湿透的人,就知道天正下大雨。”
顾恺之道:“不然,一身湿透也许是不慎落水所致。”
陈艹 之笑道:“可以再画一个人,撑伞。”
顾恺之也笑道:“撑伞之人可恶,忍看他人淋雨乎”
陆葳蕤“咭”的一声轻笑。
顾恺之看着陈艹 之与陆葳蕤手牵着手,他没想到要回避,只觉得羡慕,说道:“子重,方才张姨对我说顾陆二氏应冰释前嫌,问你可有什么办法”
陈艹 之便问:“长康,顾氏族中谁还对这四十年前的旧怨念念不忘”
顾恺之道:“倒没特别的怨气,只是数十年来不与陆氏往来成习惯了。”
陈艹 之又问陆葳蕤,陆葳蕤也如顾恺之这般说。
陈艹 之心想:“陆氏与顾氏乃江东顶级门阀,何以二姓交恶多年却无人调解顾陆二姓失和恐怕也是朝廷和南渡士族所乐见的,不然的话,江东士族团结一致,势力更增,这对侨居江左的北地士族不利,这东晋朝廷真是危机四伏,北有秦燕虎视眈眈,江左本地也是矛盾重重,世家门阀相互倾轧南人北人相互仇视,更有底层遭受盘剥的民众,若非生活困苦,天师道的孙泰孙恩又何以能一呼百应”
陈艹 之问:“长康可会诵那首鼎鼎有名的为彦先公赠妇诗”
彦先公就是顾恺之的从伯祖顾荣顾彦先,当年与陆机陆云兄弟并称江东三俊,在洛阳时顾彦先与陆氏兄弟交情极好,顾彦先思念妻子,陆氏兄弟都曾代笔为顾彦先写相思诗,可称是莫逆之交
顾恺之悠然道:“士衡公绝妙好诗,我岂能不会诵”当即用他的晋陵方言顾生咏吟诵当年陆机为其从伯祖顾荣拟的思妇诗:“东南有思妇,长叹充幽闼。
借问叹何为,佳人渺天末。
游宦久不归,山川修且阔。
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
离合非有常,譬彼弦与筈.
愿保金石躯,慰妾长饥渴。“
顾恺之吟罢,又再三道:“好诗好诗士衡公代思妇作诗,体察入微,宛然思妇口吻,诚然妙哉”
陈艹 之道:“士衡公还有章艹 平复帖,长康可曾临摹过”
顾恺之道:“未曾临摹,但熟知此帖,我从伯祖彦先公有宿疾,士衡公在平复帖里对我从伯祖的疾病深表忧虑,友情可谓真挚。”
陈艹 之道:“顾陆二氏要和解,就在这思妇诗和平复帖上,长康可画一幅江东三俊图,画卷大幅留白,我以平复帖式章章书写画跋,述当年顾陆世交之谊,由张安道先生转呈陆使君,陆使君感长康厚意,定会说服大陆尚书与顾氏和解。”
顾恺之拊掌道:“妙哉此雅事也,料吾父吾叔也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只是我不知士衡公士龙公相貌,凭空造像,定然失真。”
陆葳蕤道:“我府上藏有两位叔伯祖的画像,明日便借与顾郎君借鉴。”
顾恺之喜道:“甚好,我单日在家画江东三俊图,双日来此画佛像。”说罢,兴冲冲回大殿向陆夫人张文纨禀报此事。
瓢泼大雨过去后,云层升高稀薄,天se 明亮起来,小雨却是淅沥不断,风还是很劲急,吹得雨幕飘拂,微冷。
陈艹 之道:“葳蕤,回大殿去吧。”
陆葳蕤“嗯”了一声,忽问:“陈郎君以前可曾见过那谢氏娘子”
陈艹 之脚步一滞,反问:“葳蕤为什么这么问”
陆葳蕤道:“我觉得她很眼熟,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只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陈艹 之眉头微皱,谢道韫女扮男装,这是谢道韫的隐俬 ,他似乎不该对他人说起,只是这个他人乃是陆葳蕤,他该怎么回答说见过,谢道韫便是那个祝英台,这似乎不妥;说没见过,那就是欺骗陆葳蕤,更不妥
“陈郎君,蹙眉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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